亲爱的白杨

院里的白杨62岁了，簌簌地掉着叶子，不要命似的。树下坐着一位老奶奶，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哭声像个孩子，直听得人心里难受。若是菊英的白杨没有离开，现在该91岁了吧。“哈哈，白杨你看，心形的雨呀。”奶奶说着又捧起了一把金黄色的白杨树叶，用力向天上一抛，咧开嘴冲爷爷呵呵傻笑。爷爷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原上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半眯着眼，笑盈盈地回答:“英子，你还是那么调皮。”奶奶像受到鼓舞一样，抓起一把白杨叶向爷爷抛去，又像小孩子一样作势要跑，但奶奶88岁了，身材有些臃肿，腿脚也不灵便，跑的动作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爷爷不甘示弱，捡起几片叶子，丢到奶奶头上，一个人咯咯大笑，直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不住地咳嗽。云朵高高地挂着，天空是温柔的蓝色，微风的双手轻抚着白杨，金黄的叶子又翩翩飞舞起来。好奇的小猫以为是蝴蝶，不住地抓着，小狗兴奋地围着主人跑，汪汪地叫。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这天晚上，奶奶嚷嚷着要上厕所，央爷爷陪她，撒娇的模样跟从前一样。爷爷拿她没办法，牵着她来到院里的小茅房前，奶奶进去关上门还不住地念叨:“你可不许走啊，你得站在这里，你要陪着我。不行啊，我还是害怕，老头子，你给我唱支歌吧。”爷爷想了想，哼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民谣，调子悠远绵长，在清冷的夜里和着远处的虫鸣。这正是当年婚礼上，爷爷唱给奶奶的那首歌，许多年过去了，爷爷仍准确地记得它的旋律。也不知道是哪一天，爷爷和奶奶起得格外的早，他们要去山的那边，探望许久不见的朋友，奶奶替爷爷扣好纽扣，嗔怪爷爷是老小孩，爷爷挠挠脑袋，憨憨一笑，牵着奶奶出门。“英子，你还记得我们结婚多少年了吗?”爷爷一边喘气，一边问着奶奶。“忘记了，好多好多年了吧。”奶奶像个孩童一样，歪着脑袋，很努力地回忆却终究没有想起来。爷爷停下脚步，噙着笑望着他的英子，她年轻时的模样慢慢浮现在脑海。那一年，爷爷19岁，奶奶17岁，家里人做主，将两个孩子凑到了一起。奶奶胆儿小，不仅怕黑，怕虫子，还怕爷爷。在爷爷面前，她就像受惊的小鹿，爷爷的一举一动都会吓到她。爷爷也并不生气，耐心地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奶奶，奶奶渐渐地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有一天，奶奶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冰凉的双脚放在爷爷温暖的胸膛里，心也就跟着暖了起来，此后便没再抵触爷爷。院里的白杨便是他们在结婚十周年时亲手种下的，奶奶说，白杨是爷爷的名字。“老婆子你老糊涂了吧，连这都记不住，已经71年啦，我们结婚已经71年了。记住啦?”奶奶乖巧地点点头。爷爷紧了紧握着奶奶的手，牵着奶奶又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起来，遇上爬坡，他就在后面撑着奶奶，让奶奶往上爬。翻过了山坎，又紧紧拽着奶奶，一点一点挪过那些早已长满杂草的小路。等到了地儿，两人都已是气喘吁吁，爷爷尤为厉害，竟咳嗽了起来。稍微歇息了一下，互相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敲起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衣着有些奇怪，破了洞的裤子，耳朵上有个小钉子，鼻子上挂着个小环，爷爷奶奶愣了半晌才忙道出来访的目的。令人遗憾的是，朋友已经去了，这个年轻的小伙随父母回来，收拾老人家的遗物。两位老人甚至没有再惊动其他人，就悄悄地离开了。回家路上，气氛有些压抑，小鸟却是叫得欢快。两人的手紧紧地拉着，却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也不想先开口。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爷爷的哮喘病加重了。子女们仿佛知道了些什么，这一年的春节都赶了回来，带来新的衣服，新的吃食，还将老旧的房子修整了一遍，一个一个地排着队给老人磕头拜年。爷爷奶奶看着儿孙们，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儿女们突然争吵了起来。老大指着老二的鼻子，“这些年来你为爸妈做了什么，就知道公司公司，爸的病你关心过吗?！”老二拍开老大的手，“我做了什么?爸看病的钱还不是我出，总比你只能守着你的小面摊强吧。”老二的语气轻蔑又嘲讽。“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死你个狗娘养的！”老大挥动着拳头，但老二的拳头却是先他一步落下来。“我是狗娘养的，你又是什么?你把咱妈又当什么?我看你得了吧，也就只会在我们姊妹几个面前逞能。”老三老四两位姑娘不知所措，“大哥、二哥，你们都少说两句吧。”“白杨昏过去了！”奶奶惊慌失措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家里顿时炸开了锅，老大拨开人群冲了过去，紧紧掐着老爷子的人中，爷爷缓缓睁开眼睛，“走……”气息微弱，接下去是一连串的咳嗽，“走！都给我走！”爷爷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得青筋暴起。终于，家里又只剩爷爷和奶奶了，爷爷躺在床上，呼吸的声音又粗又重，像极了某种破旧的机器。奶奶不住地哭着，“嘤嘤嘤嘤……”像某种孤独又无助的小动物。夜已很深了，奶奶终于止了哭，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瞧了瞧爷爷，躺在了爷爷身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后半夜里，爷爷的精神仿佛好了起来，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一只手缓缓地、颤抖着抚摸奶奶的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她的脸颊，一寸一寸的，爷爷布满沧桑的手在奶奶脸上摩挲着，滚烫的眼泪掉进奶奶的眼睛里，仿佛激起了涟漪。“时间啊，求求你再慢一点吧……”爷爷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认真看着奶奶自言自语道。终于，他握着奶奶的手，贴着奶奶慢慢躺了下去……爷爷走了，他被埋在院里的白杨树下，小小的土堆旁，总是有一位老人在自言自语，有时说着笑，有时说着哭……(根据真实故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