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我的阿公生活在老家,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同阿婆和母亲一起住在地震后新修的房子里,院中养了一只黑狗和一只八哥。
阿公的生日在每年的中秋节,按着男过单女过双的传统,今年才为他办了六十九大寿的宴席,母亲去订了一家高级的酒店,阿婆很不满意,总觉得没必要这样浪费钱财,阿公却并无反对,反倒很是高兴,在宴席上又多喝了两杯,醉醺醺地回家倒头就睡。
阿公其实很会做饭,鸡鸭鱼肉,各种面食,全是他的拿手好菜,听其他爷爷当我们的面说他做菜的手艺比五星级大厨还要高,外公总呵呵地笑着说:“啊呀你倒是会说!”不过我自小吃着阿公做的好菜好饭长大,心里也很是这样认同,私自认定世间再无比得过阿公的大厨了。
阿公有一群老友,全是年轻时代就结识的挚友。他们经常相约去一人家中作客,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都是在家中自己切菜做饭,也个个都是会做菜的好手。一个星期得有三四次,阿公午饭过后便揣一包烟,慢悠慢悠地步行着去赴宴,与友人们愉快地谈论书画,谈论词曲,谈论古籍,到了天黑才回来,有时还会喝点小酒,喝得乐呵呵的。
顺便说说我们这些小辈子的,也常跟随阿公去别的爷爷家作客,一来算饱了口福,二来也能和别家的小辈认一认。就有些像是家族传统一般,阿公们老一辈的好关系传到母亲他们那辈,然后又传到了我们这些小辈这里,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我和别家的小孩大概在出生后便见过面,而后相伴着玩耍长大,因我早一年左右,是孩子里最大的,以前一直以为我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称他们为表弟表妹,到后来才明白我们并非亲戚,但我们仍旧那么亲,我也依旧在努力尽着身为大姐的责任。
我想阿公他们那代想传承下来的关系也有好好地为我们这一辈所继承下来吧。
阿公是个很有些讲究生活情趣的人。昨日与母亲通电话,母亲告诉我,前些日子阿公早晨买菜回来的时候,买回一些东西,一是一棵放在观赏鱼缸里的塑料水草,二是五个白瓷的晴天娃娃模样的小风铃。母亲觉得很是奇怪,因为我们家中并无观赏性的玻璃鱼缸,也想不通那五个风铃用来作甚。几日后,她到楼顶阿公的书房晾晒被子,却意外发现了靠书桌的那个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透明的长方体鱼缸,是用白酒的塑料外包装盒子改造的,里面两条小红鱼游来游去,那棵水草正放在缸中,碧绿碧绿的,挺好看。
再说那五个风铃,在我家二楼走廊的木雕窗沿上挂了七个长形的红灯笼,有一个灯笼下被我随手挂了一个白瓷兔子的风铃,还有一个后来被母亲挂上了一株小小的金钱草盆栽,剩下五个便是空的。阿公把那五个风铃交给母亲,嘱咐她把剩下的灯笼也都挂上,他本想买些小盆栽,又怕养不好;本想买和原来那个风铃一样款式的,又找不着,只看着有些相似的,便买了回来。
至于为何一定要挂上的理由阿公没有说,我猜他可能不想让剩下的五个灯笼觉得寂寞吧。
阿公有一个特技,别的人哼歌都是用“啦”、“嗯”、“哼”来发声,阿公是用“嘻”,而且只用“嘻”,我至今都还未见过有别的人这样来哼歌。每次都能听见阿公“嘻嘻嘻~~”地唱着调子踱着步从远到近,要是遇到夏天,他还会边拍打着肚子给自己唱的曲儿打拍子。关于这一点我和母亲都觉着很神奇,甚至偷偷模仿着学了如此多年还是没能学会阿公的这个“嘻”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
阿公很倔很固执,有点和大众的老头子相同了。生病了就爱逞强,最讨厌的就是往医院跑。我小时候有一次和阿公两人吃自家做的皮蛋,结果两人都铅中毒了。我上吐下泻,发着高烧坐卧不安,被父母亲带着去住院打点滴。阿公也发烧,却怎么也不肯让他们带去住院,第二天终于被劝去医院输液,止输了一天就又擅自跑了回家。阿公说,在医院就像和疾病和死亡待在一起,只有家里才最舒心。父母亲实在拿他没辙,只得妥协,将药取回家来。
其实阿公身体算比较好的,只是后来几年换上了高血压,也稍稍听了母亲和大姨的话一些。前年又患上了白内障,手术过后大姨给他配了一副大框的墨镜,减少强光对眼睛的伤害,后来家中一起出门出去玩儿,阿公也常摸出他的墨镜戴着,看起来还颇有几分潇洒的意思。
阿公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很多长辈都喜欢给围坐着的后辈们讲讲以前的故事,阿公从不喜欢这样,可以说是很抗拒。阿公其实不是很爱说话,或者和我们交流。但是阿公会在清晨轻轻放一朵刚从枝上摘下来的带着露水的栀子花在我的窗前,我一醒来就能嗅到淡淡的花香,打开窗帘看着那花,又是多么的美丽可爱。所以我一直都知道阿公不是不爱同我们说话,他只是不是很拿手与我们说话,但是无碍,阿公拿手的是做菜,还有很多别的事。
关于阿公过去的故事,当我长大一点母亲有偷偷告诉过我。我的祖祖(即阿公的父母亲)家中原是一个较有名望的大户人家,阿公便是当时的小少爷,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饱受文化教育。不料后世社会动荡,阿公的双亲在混乱中被迫害,阿公自少年时便成了孤儿。我对此感到震惊又难过,母亲千万叮嘱我必不能在阿公面前说起这些,不能打趣叫他“少爷”,我很是明白的,决口再未提起过这些事。
曾有一事一直让我难以释怀,我在外地高考结束后,略做休息了两三天才准备返回老家,至家后见我房间的书桌上摆了一个高高的毛玻璃花瓶,里面插了几株长长的、叫不出名字的粉红色花,阿婆问我好看不,我说好看,好看,真的好看,便没多想。结果某一天晚上,我照例陪着正在输氧的阿婆躺在床上唠嗑,阿婆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我也就好好地听着,因为我知道阿公和母亲是不喜欢听她说起这些的,她能倾诉的对象也大概只我一人了。阿婆拍着我的手,说:“你说那个死老头子嘛,前几天说你要回便跑去市场买了几只玫瑰花回来,黄色的,放在花瓶里头,迎接你回来,图个好看。结果隔一天我上去打扫,发现那花瓶中的水怎是黑的,吓,结果那花些的梗全是烂掉的!一朵不能留全死了!我只得剪了楼顶新开的几株花重新放在瓶中。你说这死老头,买东西不看好,这可惜那几朵花了,多漂亮的!”我听后心中一惊,与母亲说了此事。后知道阿公是被黑心商贩给骗了,用牛皮纸将花梗烂掉的地方包起来不让人看见,才让阿公买了上当。
我了解后心里十分难受,总觉得有东西哽在喉咙,说不出话来。又对那骗人的商贩万分恼怒和鄙视,吓,怎么连老人都要骗,活活糟践了阿公的一片心意。然而阿公从未主动开口对我们说起过这事,不然同他一起斥骂几句那黑心商贩子,也是痛快地解气。
这事也就如此过了,我却依旧久久不能平息,倘若考完后我不贪图在外地逗玩两天,早两天回到老家,指不定还能见到那黄色的玫瑰,在它们还没有快速腐烂完之前。每一想到这里,我便又隐隐地难受起来,感觉自己糟践了阿公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