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形象与作者意图的背离
——以《包法利夫人》为例
一、引言
作家创造人物和环境,理所应当支配它们,但在实践中,这往往不可能,作者总是服从于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当我在看《安娜·卡列宁娜》的时候,心中就存在一个疑惑:作者能否控制小说人物和情节的走向?而在福楼拜这里,我的疑惑再次浮出水面。当作家创造这个人物时,她就拥有了自己的性格,而作者不能忽略她性格的变化,例如爱玛必须死,若是福楼拜让她向查理寻求原谅,那么就是罔顾爱玛自身的性格。
二、摘要
本文主要从福楼拜写作前后对爱玛态度的转变、写作前后爱玛形象的变化、爱玛身上的福楼拜色彩三个层面分析福楼拜的创作理念和动机与小说中人物形象产生的矛盾。福楼拜的确从作品中删去了自己的意见,将自己隐藏于小说之后。但是他不能从小说中删去自己的个性和思想,他不能主宰人物的发展,却能影响人物和环境的变化。
关键词:福楼拜爱玛客观而无动于衷
理论与方法
1.细读法
2.心理传记法
四、拓展与讨论
福楼拜认为小说创作应该是客观的,要以“不偏不倚的态度来对待人的灵魂”。故他的创作理念被归纳为“客观而无动于衷”,他认为作家不应该在作品中直接的表露自己的观点,而是应该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在这一点上他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但作家是否能控制小说人物的行动,作家是否能把自己从作品中剥离,作者能在写作中始终保持“客观”和“无动于衷”?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作家描写人物时不由自主地带上情感色彩,而自己的阶级立场、思想色彩渐渐渗入作者所描写的事物,而人物形象本身就具有倾向性。福楼拜的“客观”只能做到不在小说中表露自己的观点,但是不可能使小说中不含有自己的观点,毕竟百分之百的客观本来就是不存在的。“通过题材的选择、人物的选择,以及描绘这些人物所用的视角,他还是有意无意地揭示了自身性格。福楼拜观察世界的眼光阴郁而愤慨。”毛姆认为福楼拜达不到完全冷静客观的目的,他身上带有小说家天生的局限性,作家的性格与创作息息相关。
而福楼拜起初带着批判的态度去刻画爱玛这个人物形象,然在不久以后,他却因为爱玛死了而反映激烈。爱玛这个女人沉迷于爱情小说与幻想中,受消极浪漫主义影响很深,看似与现实主义巨匠福楼拜毫无相关,但是福楼拜却说“爱玛就是我”。而爱玛作为女人,失败地承担了“母亲”和“妻子”的角色,但是她若是男人,则拥有了值得称赞的品格,勇敢、富有想象力,并且拥有惊人的行动力。
福楼拜对爱玛前后态度的转变
福楼拜是带着个人喜恶去写《包法利夫人》,换言之他带着对爱玛的固化态度去塑造她的形象。“写《包法利》的时候,我先有一种成见,在我,这只是一首命题,凡我所爱的,全不在这里。”并且福楼拜在写作前就定下了小说的人设和主题,而爱玛并不是正面形象,“我描写资产阶级的人情风俗,我陈述一个生来就坏的妇人的性格,在可能范围以内,我尽量放入风格和道德”。
故福楼拜在写作前本想描绘一个坏妇人,父亲愿意把这本小说给妻子看,即这本小说应该是道德的。结果《包法利夫人》因为“有伤风化”被告上法庭,爱玛这个人物形象的确成为了不道德妇人的典型,但是除此之外的魅力又从何而来,福楼拜对爱玛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和爱玛似乎合二为一。并且他还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同情。例如福楼拜写信给批评家泰纳追述爱玛服毒的那一幕到:
“……我的想象的人物感动我、追逐我,倒像我在他们的内心活动着,我描写爱玛·包法利服毒的时候,我自己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
从起始的人物设定,福楼拜便不“客观”,他按照自己已有的想法塑造人物,妄图“主题先行”,但是小说中的人物具有流动性,爱玛拥有自己的性格。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他们做了在实际生活中常有的和应该做的事,而不是我所希望他们做的事。而在写作过程中福楼拜因爱玛而起的种种情绪,难道还是“无动于衷”吗?
爱玛前后形象的变化
有上文中可知在福楼拜心里爱玛是“生来就坏”,“小资产阶级的典型”,直到后来在作者心中,她仍是“一个有些变坏了的性格,一个属于虚伪的诗与虚伪的情感的女人”。但是这只是从她失败地扮演了社会分配给她的女性角色而言,而众多评论家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十九世纪年轻人的野心勃勃,即她身上带有男性灵魂的魅力。“她自己就是一个近乎男性的女子。她有一个强烈的性格,再撅再起,决不屈服,她的失败和一切的强者一样,附带在她强烈的性格里面。”这是李健吾对爱玛的评语,这个女子带有不逊于男人的强烈性格。而波德莱尔对于爱玛的男性灵魂评价甚高,“她是卡庞特拉的恺撒”,“突然的行动力,迅速的决断,理智与激情的神秘融合,这些都是善于行动的男子汉的特征。”
爱玛的行动力胜于小说中所有的男人,她狂热而不计后果,果断而鄙弃犹豫。因为罗道尔弗,她果断地决定私奔,愿意抛弃名誉(可能她并不在乎),抛弃家庭。而罗道尔弗百般拖延,不愿抛弃自己的一切,即使她是个“俏皮情妇”。而爱玛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寄希望于赖昂的事务所,而赖昂身上有“农民的谨慎”,却缺乏“农民的魄力”。
“她的火热的瞳孔显出一种魔鬼似的胆量,眯缝着眼,模样又淫荡,又挑唆;这勾引他犯罪的女人的意志,顽强无比,虽然暗哑无声,也有力量鼓动年轻人。他害怕了。”
爱玛野心勃勃并且充满斗志,厌恶无能之人。她就像玛蒂尔德似的,厌恶平庸安静的生活,野心勃勃地追求刺激,而巴黎象征着上流社会,象征着浪漫和刺激。在查理医治伊玻立特失败后,爱玛对查理彻底失望。
爱玛身上所具有的的男性灵魂的魅力,也是集谋算和幻想与一身的双重性格。而爱玛本人同样崇拜男性或说男性身份所带来的权利,她嫌弃女性身上的特质,她想要生一个儿子是为弥补自己不能成为男人的遗憾。
“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要处处受到法律约束。”
而福楼拜是有意刻画这个具有男性灵魂魅力的女人吗?显然不是,他只是无意之中描绘了一群平庸无能的男人和一个野心勃勃且拥有强大行动力的女人。而他的本意只是塑造一个不道德的女人,没想到这个女人自己产生了强烈的魅力。爱玛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母性意识的缺失和男性灵魂的魅力是福楼拜无意识塑造而出。作者并不能完全控制小说的走向,他不能让赖昂为爱玛孤注一掷,因为之前赖昂的性格是胆怯软弱,作者需要遵循人物的性格。
爱玛身上的福楼拜色彩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
福楼拜生性浪漫,他曾经热狂、迷醉,写下许多过分感伤的自叙的作品。然他感受到若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他会走向毁灭,所以他找到了一个办法:从文章中把自我删除,既然天性不能改变,那就减少过分浓烈言语带来的害处。但是即使他在写作中坚持“客观而无动于衷”,但是他的浪漫天性并不会因此消逝。他希望“客观而无动于衷”,他的确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和自己的观点,但是他的“客观”并不完全,他把自己的影子投注于爱玛身上,而这也是他对爱玛产生极大的感情的缘故,他看到了自己,或者说他感受到了自己。那么爱玛身上带有的福楼拜色彩,是否背离了他的创作理念呢?
“爱玛是他,因为无形间分有他浪漫的教育、传奇的心性、物欲的要求、现世的厌憎、理想的憧憬。”爱玛在修道院中沉迷爱情小说,至此追求一种理想的生活。她喜欢情人给她写诗,在每段感情中燃烧自己的生命,厌恶平庸的生活,她的思想是十足的浪漫主义。而这种思想的苗头在爱情小说,即作者给予她的背景,作者本意是想借此作为她悲剧的来源,没想到这成为了一切幻想的基石,她终生都在寻觅幻想中生活。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将自己从作品中删除的一次尝试,而他的确没有似巴尔扎克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但是他没有超越自己的阶级立场。福楼拜天性忧郁、悲观并且孤独也长伴他左右,但是他走了现实主义创作的路子,而他的创作不可能和他的天性相割裂。但是爱玛身上的浪漫主义色彩,是不是福楼拜所喜爱的呢?
小说常常与作者初始的意图想违背,即作者创造了这个人物,却不能操控人物的行为,那自然人物形象和主题都有所偏差。托尔斯泰控制不了,普希金同样承认做不到,那么福楼拜自然意如此。而福楼拜原本对爱玛没有一点喜欢却慢慢对她升起了同情;他想塑造一个坏妇人结果她拥有了男子气魄和魅力;他想“客观而无动于衷”却把自己的浪漫主义情怀赋予她。我相信这些都不是福楼拜刻意为之,人物形象本身就拥有倾向性,并且人物性格是流动的。
结语
原本的想法是写“爱玛母性意识的缺失和男性灵魂的魅力”,但是写这个主题需要大量的文本分析,写完一看,十分的外国文学,于是改题。希望此篇的主题不会显得过于外国文学,个人认为这个题材我没有写好。而若再次删改,那论文会更加不伦不类。
在文学上,爱玛和安娜常以出轨女性的身份而相提并论,而两者其实大有不同。爱玛的形象绝不只是不守道德的女人而已,她身上具有诸多正面的性格特质。在19世纪众多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爱玛的人格魅力胜过绝大多数作品的主人公,遗憾之处在于福楼拜没有给她一个男性的身份。爱玛果敢,富有想象力,并且勇于实践,拥有惊人的行动力。在这个层面,她的魅力胜过于连,胜过拉斯柯尼科夫,胜过拉斯蒂涅。
当看见爱玛身上男性灵魂的魅力时,她作为女性种种的错误便被我抛之脑后。若谈及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我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于连,而是爱玛。而爱玛生为女人,不得不说是福楼拜辜负了她。
七、文献引用
1.波德莱尔《浪漫派的艺术》,郭宏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
3.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4.毛姆,《巨匠与杰作》,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5.郑克鲁,《略论福楼拜的小说创作》,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01期
